从歌剧到舞剧:《白毛女》的变迁(袁成亮)
更新时间:2025-12-03 10:43 浏览量:12
在中国革命文艺史上,没有哪一部作品像《白毛女》那样,在歌剧、电影、京剧、舞剧方面均达到很高的艺术成就。不同艺术形式的《白毛女》作品都凝聚了各自领域最优秀的创作者的心血。其中歌剧《白毛女》的成功上演,为后来这出戏的电影、京剧及舞剧版的成功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一
歌剧《白毛女》最初取材于富有传奇色彩的民间传说“白毛仙姑”的故事。这个故事从20世纪30年代末就在晋察冀一带流行。1943年,西北战地服务团来到晋察冀革命根据地为抗战服务。他们发现有些地方晚上的斗争大会常常冷冷清清,一了解,才发现原来村民们晚上都去奶奶庙给“白毛仙姑”进贡去了。当时关于“白毛仙姑”的来历有多种说法,有的说她是个受到地主迫害而只身逃入深山的少女,由于长期过着缺少阳光和盐的生活,致使全身毛发皆白;还有的说她是法力无边,能惩恶扬善、扶正祛邪、主宰人间一切祸福的神仙。为了把村民们从奶奶庙拉回来,战地服务团的诗人、编剧邵子南便结合“白毛仙姑”的传说,编了一个以“破除迷信,发动群众”为主题的民间传奇故事,这就是《白毛女》的雏形。
1945年,战地服务团回到延安,当时党的七大召开在即,鲁迅艺术学院院长周扬看了邵子南写的本子后很感兴趣,决定对这个故事主题加以提炼,创作一部以“白毛仙姑”为题材的大型舞台剧,作为鲁艺向七大献礼的作品。当时曾有人认为那是个神鬼故事,没有思想意义,不值得改编。但周扬等人却不这么看,他们认为:这个故事虽然带着浓厚的传奇色彩,但却反映了中国农村阶级斗争的真实情况,尤其是反映了阶级剥削给劳动人民造成的沉重灾难以及广大农民与邪恶势力抗争的精神,很有教育意义。在周扬的指导下,鲁艺专门成立了舞台剧《白毛仙姑》创作班子,由鲁艺戏剧系主任张庚总负责。创作班子从导演、演员到舞美、服装、化妆等成员都是由周扬和张庚亲自点将,几乎汇集了延安文艺界大部精英。其中包括编剧邵子南,导演王滨、王大化、舒强,作曲马可、张鲁、瞿维、向隅、李焕之等。
班子搭起来后,邵子南在他原作的基础上很快就写出了演出本。马可等几位曲作者也在很短时间内按照剧本赋予的戏曲形式,以秦腔为基调为剧本配了曲。但试排效果却并不理想,周扬看后很不满意,认为无论从立意、艺术形式还是从表演格调上看,《白毛仙姑》都缺乏新意,没有走出旧剧的窠臼。他对剧组强调:要赋予新歌剧以新的主题,体现劳动人民的反抗意识,以鼓舞人民的斗志,去争取抗战的最后胜利。张庚根据周扬的意见,对创作人员进行了调整,编剧也改由鲁艺文学系的贺敬之、丁毅担任,并将这出戏定为歌剧艺术形式,剧名也改为《白毛女》。
贺敬之领命后,根据周扬意见以诗人的情怀和戏剧家的表述力完成了新剧本。(丁毅创作了最后一场)新剧本对民间传奇“白毛仙姑”主题作了进一步提炼,将主题升华为“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从而在更高层次上歌颂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斗争,为《白毛女》的成功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对于歌剧艺术来说,最能表现它本色的是音乐。尽管马可、张鲁、瞿维、向隅和李焕之有着丰富的创作经验,但对歌剧创作却很陌生,即便是《茶花女》、《蝴蝶夫人》这样的经典歌剧,他们也是只闻其名,未闻其声。好在他们当时都很年轻,有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一个多月下来,5个年轻人竟然写出了一大堆曲子。接着又请了演员一连试唱了好几天,然而试唱的结果却令人大为失望,这些曲子中竟然没有一首能被采用。眼看“七大”召开的时间一天天临近了,剧组总负责的张庚非常着急。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呢?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他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白毛女》创作开始以来,反复强调这是一部歌剧,却没有强调这是一部写给中国老百姓看的民族歌剧。几个从来没有搞过洋歌剧的作曲家拼命往洋歌剧身上靠,哪有不碰钉子的道理?他于是立即把马可等5个年轻人找来说:“《白毛女》是演给中国老百姓看的,别的你们啥也不用想,你们就想着要中国老百姓爱听爱唱爱看!集中精力先把开场曲‘北风吹’谱出来,‘北风吹’一开口就应该抓住中国老百姓的心……”
张庚一席话说得大家茅塞顿开。由于他们此前一直浸润于民间艺术之中,并在新秧歌运动中创作了《兄妹开荒》等一批重要剧目,一旦走出创作误区,写起来也格外顺手。在创作中,他们用河北民歌《青阳传》的欢快曲调谱写“北风吹,雪花飘”,来表现喜儿的天真和期待;用深沉、低昂的山西民歌《拣麦根》的曲调塑造杨白劳的音乐形象;用河北民歌《小白菜》来表现喜儿在黄家受黄母压迫时的压抑情绪;用高亢激越的山西梆子音乐来突现喜儿的不屈和复仇的心情。歌剧《白毛女》的成功,这些作曲家立了大功。
作为歌剧,对演员的选择不但戏要演得好,歌也要唱得好。杨白劳和黄世仁的扮演者落在著名演员凌子风和陈强身上。由于原定的喜儿的扮演者林白意外怀孕,妊娠反应非常厉害,根本没法排戏,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替换,大家苦恼不已。有一天,曲作者张鲁被一阵甜美而又嘹亮的《信天游》吸引,循声望去,没想到唱歌的竟是一个瘦骨伶仃、扎着两个丫丫辫、地地道道的农村女娃子。这个姑娘演白毛女倒是挺合适呢。张鲁心里一阵欢喜,私下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名叫王昆的姑娘还是不久前刚从晋察冀来到延安的。为了谨慎起见,张鲁一连跟了王昆好几天。没想到这个姑娘不但歌唱得好,而且还真喜欢唱歌,于是,喜儿就定她了。
由于演员们此前在农村巡回演出过《兄妹开荒》等新秧歌剧目,又参加了农村减租减息运动,对农村的社会现实及农民与地主阶级的矛盾都有着较深的体会,因而入戏很快,排练进行得也很顺利。为了使戏更饱满,内容更丰富,剧组还四处征求意见。从领导到炊事员,再到鲁艺驻地桥儿沟的老乡,大家都为这出戏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正是在群众艺术实践的基础上,歌剧《白毛女》继承了民间歌舞的传统,同时也借鉴了我国古典戏曲和西洋歌剧的元素,在秧歌剧基础上,创造了新的民族歌剧形式,因此,该剧成为我国民族新歌剧的奠基石。
二
1945年4月22日,也就是七大召开前一天,七大代表在延安中央党校礼堂观看了歌剧《白毛女》的首场演出,这也是《白毛女》第一次公开上演。整个礼堂被来自全国的527名正式代表、908名列席代表以及延安各机关的首长挤得满满当当。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陈毅、叶剑英等中央领导也都前来观看。在演出前,毛泽东亲切地对王昆说:“这么多人看你的戏,你可别紧张啊!”王昆嘴上说“我才不紧张呢”,心里却不停地敲起了小鼓。演员紧张,导演也不轻松。演出开始后,导演王滨带着一帮人扒着幕缝观察台下的反映。当他看到毛泽东和好多观众都在抹眼泪时,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在整场演出中,几乎所有的观众都沉浸在剧情中。当演到黄世仁在白虎堂向喜儿施暴时,首长席后面的几个女同志失声痛哭。李富春转身劝解说:“同志们呐,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是演戏啊!”可话还没说完,他的眼泪也止不住流了下来。
演出结束时,全场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当时延安还没有演完戏首长上台接见演职员的习惯,一般都是全剧终了时,观众鼓完掌就走人。但这天却破了例。演出结束后,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领导人一齐走进后台,与演职员们握手,向剧组表示祝贺。当毛泽东走到扮演黄世仁的陈强面前时,只见他那原本舒展的眉头一下子皱得紧紧的,对黄世仁的愤恨使还沉浸在戏中的毛泽东竟然越过陈强而去。陈强便成了全体演职员中惟一一位没有同毛泽东握手的人,这使他不免感到有些遗憾。与大家握完手后,毛泽东等中央领导同志又和大家聊了起来,当周恩来得知整个剧组只有王昆一个人因唱段太多才能享受吃两个生鸡蛋的待遇时,感慨万千地“许愿”道:“同志们呐,你们真是太辛苦了!真是对不住你们啊!将来我们有条件了,一定改善大家的生活!”
看完戏回到窑洞,毛泽东又把刘少奇、周恩来等人找来对这出戏进行了研究。大家一致认为这个戏非常适合时宜,认为中国革命的基本问题是农民问题,所谓农民问题主要就是农民反对地主阶级剥削的问题。在抗日战争胜利后,这种阶级斗争必然会尖锐起来。这个戏既然反映了这种现实,一定会流行起来。大家还就这出戏中的一些情节安排进行了商讨。刘少奇建议戏中黄世仁应该被枪毙,说:“黄世仁如此作恶多端还不枪毙了他?这说明作者还不敢发动群众。”第二天一早,毛泽东又委托中央办公厅向剧组传达了他和刘少奇、周恩来以及其他中央领导同志的三点意见:第一,《白毛女》主题好,是一个好戏,而且非常合时宜;第二,艺术上是成功的,情节真实,音乐有民族风格;第三,黄世仁罪大恶极,应该枪毙。中央领导的高度评价使剧组成员深受鼓舞,于是又根据这些意见对一些地方进行了修改,并将黄世仁改判“死刑”。
继首场演出后,歌剧《白毛女》又在延安演出30多场,均受到空前热烈的欢迎。后又到解放区张家口等城市演出,同样引起轰动。《白毛女》在解放区的成功上演,也引起了国统区人民的关注。《白毛女》的剧本很快传到国统区,并受到文艺界进步人士的高度赞扬。郭沫若读了剧本后,立即写信给剧组对该剧做了热情的肯定。
为了进一步提高《白毛女》的思想和艺术水平,剧组一边演出一边深入群众,征求修改意见。其实在编剧过程中,大家对某些细节就有分歧。最初的《白毛女》中的喜儿形象较多地保留了旧思想的痕迹,如当喜儿受到黄世仁污辱并怀孕时,曾对黄世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此次征求意见,许多人指出,喜儿忘却杀父之仇而想委身黄世仁,这不符合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贺敬之、丁毅在听取了群众的意见后,将这段内容删去了,并通过加强喜儿反抗的故事情节,将喜儿的坚贞不屈展现得淋漓尽致。在情节安排上,新增添的“深山生活”和“与黄世仁狭路相逢,用供果痛击黄世仁”等情节,都充分表现了喜儿的绝不屈服、勇敢坚强的个性。而歌剧的特点又使戏中人物通过歌唱畅快地抒发胸臆,这就使得歌剧《白毛女》像火山喷发一样,倾泻出长期蕴积在人民群众心灵深处对地主阶级的仇恨。
此外,经过改编的《白毛女》还增加了体现党的影响的故事情节。如1946年在张家口的演出中增添了大春、大锁痛打穆仁智,赵大叔讲述红军故事,大春在赵大叔指点下投奔红军以及大春回到家乡开展反霸斗争等重要情节。这样就把农民的反抗性进一步和党的影响联系了起来,大大提高了作品的思想性。这些重要改动使该剧无论在思想性还是艺术性方面都较原来有了很大提高。
“翻身人看翻身戏”,由于《白毛女》在思想上和艺术上的高度成就,它成了解放区影响最大、最受欢迎的剧目。该剧在延安演出30多场,场场爆满。解放区报纸不断报道当时演出的盛况:“每至精彩处,掌声雷动,经久不息;每至悲哀处,台下总是一片唏嘘声,有人甚至从第一幕至第六幕,眼泪始终未干……散戏后,人们无不交相称赞。”(1946年1月3日《晋察冀日报》)抗战胜利后,《白毛女》在土改运动和解放战争中,充分发挥了艺术作品的感染力量,成为发动群众开展反霸斗争和土地改革运动的最生动的教材。一些村子在看了《白毛女》演出后,很快发动群众展开了反霸斗争。一些知识分子也撰文叙述《白毛女》对自己阶级感情变化所起的重要影响。有的部队看了演出后,战士们纷纷要求为杨白劳、喜儿报仇,掀起了杀敌立功的热潮。“为白毛女报仇”一度成为部队杀敌立功的口号之一。据黄世仁的扮演者陈强回忆:有一次,他们为部队官兵演出时,有一位战士无法控制心头的怒火,竟然拔枪要打台上的“黄世仁”,幸被他人及时制止。事后同事们诙谐地对他说:“陈强,你把黄世仁这个角色演活了啊!怪不得人家要拿枪打你呢。”
歌剧《白毛女》能够在千千万万群众中起到这样大的教育作用,在革命文艺史上是空前的。1951年,歌剧《白毛女》获斯大林文学奖。
三
歌剧《白毛女》的成功催生了多种文艺版本。1950年,东北电影制片厂(长春电影制片厂前身)首先决定将歌剧《白毛女》搬上银幕。由水华、王滨、杨润身改编,陈强演黄世仁,张守维演杨白劳,李百万演大春,田华演喜儿。
如果说歌剧《白毛女》造就了王昆,那么电影《白毛女》则成就了田华。排演中,田华将自己在农村的苦难经历很好地融进了角色中,真实而细腻地表演出了喜儿的痛苦、仇恨与欢乐,出色地塑造了一个苦大仇深、朴实、善良而又富有斗争精神的农村姑娘的形象。
同当年歌剧一样,在电影中陈强把黄世仁演得十分逼真。他善于从生活出发,探索反面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独特个性,揣摩角色的心理活动。他一方面表现黄世仁作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对母亲的孝顺,另一方面表现他对佃户杨白劳的残忍。后来《白毛女》参加苏联莫斯科电影汇演,在汇演期间,与扮演喜儿的田华处处受欢迎相比,扮演黄世仁的陈强却处处遭人“横眉冷对”。
电影《白毛女》受欢迎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歌剧,在全国20家影院首映第一天,观众即达47万多人。国内首轮观众更是高达600余万人。无论文化界还是普通观众,都热情称赞它是一部非常成功的作品,认为这部影片的主题好,故事统一完整,现实性强,人物的阶级界线划分明确,阶级感情强烈,突出了人物性格与感情,充分表现了农民阶级对地主阶级残酷剥削的反抗,表现了中国农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所进行的翻天覆地的革命斗争。1957年电影《白毛女》被文化部评为优秀影片一等奖。
电影《白毛女》先后在30多个国家、地区放映,并受到了热烈欢迎。影片在1951年7月捷克斯洛伐克举行的第六届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放映时,座无虚席,并荣获该电影节的第一个特别荣誉奖。捷文化宣传部长认为:“影片不仅充满了深情与优美的民歌,令人体会到中国悠久的民族艺术,而且巧妙地引用了民间传奇,动人地刻画出中国农民在封建压迫下艰苦斗争的史迹,我确信在今天反对美帝国主义的斗争中,中国农民必将继续发扬他们这种坚忍不屈的顽强精神。”前苏联著名导演瓦尔拉莫夫认为:“这个影片显示出与现实主义处理题材的方法和谐结合着的中国戏剧的优良传统。”法国电影史家乔治·萨杜尔在他的巨著《电影艺术史》中称赞《白毛女》是“动人心弦的现实主义”作品。
继《白毛女》被搬上银幕后,1958年,中国京剧院又以歌剧为蓝本将其搬上了京剧舞台。由范钧宏编剧,在剧中李少春演杨白劳,袁世海演黄世仁,杜近芳演喜儿,叶盛兰、李金泉演大春。该剧也是最早尝试用京剧的唱、念、打来表现现代题材的剧目之一,为京剧现代戏开辟了一条成功的道路。
1965年,上海舞蹈学校又以歌剧为蓝本将《白毛女》搬上了芭蕾舞舞台。该剧由黄佐临任艺术指导,胡蓉蓉、傅艾棣、程代辉、林泱泱任编导,严金萱等人负责作曲,主要演员有蔡国英、茅惠芳、顾美、石钟琴、凌桂明等。
舞蹈版的《白毛女》保留了原作中的基本人物关系和戏剧冲突,浓缩了情节,大量运用民间舞蹈、传统戏曲乃至民间武术的动作,并与芭蕾艺术相结合,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深受群众欢迎。在音乐创作方面,舞剧《白毛女》除保留了原歌剧中的《北风吹》、《扎红头绳》之外,还将《我要活》、《太阳出来了》加以改编发展,并新创作了《序歌》、《与风雪搏斗》、《盼东方出红日》等独唱、齐唱、合唱部分。该剧开创了自柴科夫斯基的舞剧《胡桃夹子》运用声乐以来,音乐中声乐成分最重的一部舞剧之纪录,这也是中国人运用自己的艺术审美情趣,对西方传统芭蕾舞音乐进行的一次大胆革新。剧中还运用了抗日时期的一些革命歌曲如《参加八路军》、《军队和老百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使舞剧的时代背景更为鲜明、真实。改编后的芭蕾舞剧《白毛女》堪称现代生活内容和芭蕾舞艺术形式的完美结合,它以其深刻的思想内容、鲜明的人物形象、浓郁的民族风格、优美动听的音乐受到了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先后公演了1500多场,场场爆满。作为中国的艺术形象,50年来舞剧《白毛女》还出访过亚、欧、美国家,并同样受到了异国人民的欢迎。1994年舞剧《白毛女》荣获中华民族舞蹈经典作品金像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