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思想者的眼光解读歌剧——知名哲学家的跨界歌剧评论
更新时间:2025-12-12 08:00 浏览量:2
杨燕迪
《论歌剧》伯纳德·威廉斯 著 李栋全 杨燕迪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具有人文思想高度的歌剧批评难得一见。谈论歌剧,少有人认真触及歌剧的思想内涵、人文意蕴及其与当今世界的关联等话题。然而,伯纳德·威廉斯(1929—2003)的《论歌剧》(On Opera)一书,却毫不含糊地将思想内涵解读和人文意蕴诠释作为歌剧批评的“主打方向”,令人惊讶。这样的笔法和思路不太可能来自音乐界,而只能出自一位饱读诗书又终生浸润于歌剧和音乐之中的知识分子。
作者威廉斯生前曾在伦敦大学、剑桥大学、牛津大学以及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等英美著名学府担任哲学教授。作为当代英语世界最著名的哲学家之一,他的著作和观点在中国学界已有相当影响,《伦理学与哲学的限度》《羞耻与必然性》《真理与真诚》《道德运气》等核心哲学论著均已推出中文译本。以伦理学家兼思想者的眼光解读歌剧,威廉斯给歌剧批评带来了罕有的深邃性和穿透力——他有能力在所触及的几乎所有课题中都给出独到的洞见。
全书共收录16篇文章。其中3篇讨论歌剧的体裁本性、歌剧表演与制作、歌剧鉴赏的统揽性理论文章被分别置于头尾,好似形成某种“框架结构”;其余13篇为具体剧目和重头歌剧作曲家的批评文章——这些篇什原来或是为英国各大歌剧院演出所撰写的节目单说明,或是刊登于《音乐时代》(Musical Times)和《聆听者》(The Listener)等公共性音乐杂志上的文章,以及此前尚未正式出版的个别讲演稿。从中我们看到威廉斯作为一位“公共知识人”的社会担当,反过来也感受到具有文化品位的公众对高质量艺术智识的需求。这些文章是典型的随笔式批评,并不正襟危坐,文风轻松而活泼,间或出现典型的英式冷幽默,同时又不乏条理清晰的事实交代和逻辑严谨的说理论证。读者在这里收获的是思想的刺激和思维的快乐,当然,更重要的是对歌剧和音乐产生新的认知和新的体验。
威廉斯拥有站位高远的综合性歌剧观——这是他作为哲学家的学术底色与优势,也支撑着他对作曲家、具体剧目和相关歌剧现象的点评和判断。开篇的“歌剧的本质”一文,原为权威辞书中的长条辞目——英语世界中的著名辞书《新格罗夫歌剧辞典》(伦敦1994年版)约请一位深谙歌剧的哲学家来撰写有关“歌剧本质”的辞条,这是辞书主编的眼力,也是这部辞书的幸运。作者立足内行而地道的歌剧史知识,从音乐与说白的关系入手,辨析歌剧中语词、音乐和戏剧这几个中心要素在创作实践中的复杂平衡(其中包括对“意大利正歌剧”体裁的独特批评),进而论述音乐在歌剧中发挥心理时间探究和扩展的主要功能(涉及莫扎特、威尔第、瓦格纳和德彪西各自不同的创作实践),最后又别出心裁地观察了歌剧作为表演艺术的内在特质(触及普契尼如何利用歌剧这一特质的创作成败)。这篇宏论可被视为威廉斯多年歌剧体验和思考的总结,书中后续的多篇批评文章论述中不时闪现着这篇宏论的思想影子。
第15章《本真和再创造——音乐学、表演和制作》一文以“准确性的本真”和“再创造的本真”为核心概念,从哲学高度对当今舞台上的歌剧制作实践(及所有“本真派表演”)展开解读和引申。这是一篇精微深刻的文章论述,值得仔细研读。在音乐表演中追求“准确性的本真”当然无可厚非:尽量追溯和恢复作曲家所“钦定”和认可的乐谱“净本”,也可以通过音乐学的科学实证性研究,尽量还原当初的乐器构造和演奏实践惯例。这正是20世纪下半叶以来方兴未艾的“本真派表演”,近年来又发展为“历史知情表演”的初衷所在,但威廉斯指出,严格意义上的“本真复原”不可能真正达到。首先是作曲家实际拥有的资源和他的理想期待并不等同,更重要的是我们不可能再度复原听众的耳朵——任何人都不可能再度拥有(例如)莫扎特同代人的听觉习惯和听觉期待。为此,所有表演艺术中的本真追求其实都是“再创造的本真”:既然表演艺术的真谛是在历史中的作品和当今的观众之间搭建桥梁,并借此让过去的作品“活”在当下,那么表演就必然是一种“再创造”。
论及歌剧的接受和鉴赏,威廉斯借用德国文学家席勒和英国思想史家以赛亚·伯林有关“朴素性”和“善感性”艺术家的著名区分,对歌剧爱好者的类型和品味进行了饶有兴味的思考。就创作家而论,威尔第是“朴素性”类型的典范——直接、明确而热烈,绝无虚情假意和矫揉造作;与之相对,瓦格纳则是不折不扣的“善感性”艺术家——具备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反思性,视艺术为达至更高启示和目标的通道。作者花费不少笔墨谈论喜好瓦格纳歌剧的各类表象和问题,体现出他对瓦格纳既尊崇又疑虑的深刻矛盾态度。(作者为中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
